填饱肚子，喝过一杯浓茶，又抽了一根烟，高勋觉得非常舒服，是难得的轻松休息时刻。他像个老干部似的仰靠在座椅上，顺便把双脚也架在了办公桌上。
对面的霓之雪同样是坐着，坐得就没有这么舒服了。她身上很大一部分的纱布还没有拆卸下来，僵硬地挺直腰背，倒也是与对面不相上下的正经严肃。
高旭其实并不是那么怀疑她，他知道这姑娘手段狠辣，行动如风，可也知道她其实头脑非常简单，堪称是一根筋，是个还没有进化出高级智慧的简单人类——只是她这次造成的损失巨大，警侦队最好的八名队员都让她带出去弄死了，他实在是痛心疾首，憋气窝火的想要揍对方一顿。
高勋在揍与不揍之间犹豫着，恨得牙痒痒。他根本就没把霓之雪当成女人对待，这决断也就下得尤其艰难，最后眼一闭心一横，他说：“这次我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，你亲自灭了那伙绑架你的异界人，一个都不要留，我就对你犯下的过错既往不咎。”
霓之雪确实要回去找戴千秋，不过是为了找到回异世界的方法。现在高勋让她灭口，她深深感觉到这人不是好对付的，将来脱身的时候恐怕有麻烦。
可走到这一步，很多事情出乎预料，很多事情无能为力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“好。”她点头，“我回去杀他，一个不留。”
高勋望着她漠然而又残忍的样子，满意地笑了，这一刻真是感觉自己找到一位知音。
恶毒得如此光明磊落，也是够令人着迷的了。
另一边，阿恒其实是最不希望看到霓之雪恶毒一面的。他宁愿她无知一点，无能一点，这样显得还像个正常人，还让自己能够亲近。而现在她是如此的危险遥远，甚至见一面也不能够，这让他沮丧不已。
他望着空荡荡的房间，一点霓之雪的影子也找不到。
她是根本没有回来吧，他想，那么丁丁把她载去了哪里呢？当时她伤得那么重。
也许应该去找丁丁问问。主意一定，他拔脚就走，偏巧这时候床上传来小依的呼唤：“阿恒哥哥。”
小依这些天昏昏沉沉的，这时候终于是彻底清醒了。
阿恒转回来，握住那双小小软软的手，让她明确感受自己的存在，然后耳语似的道：“我在这儿呢，小依，你不要怕。”
小依看着他两秒，忽然就眨下了一对泪珠子，“我，我是不是又咬你了？”
她瘪着嘴哭，是想忍又忍不住的模样。明明知道自己做出的举动很疯狂，可是一点也没办法控制。她迟早有一天会吸干阿恒哥哥的骨头。
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，惊恐万状的说：“你快走吧，离开这里，现在到处是异界人，他们迟早会把所有人类都毁灭掉的。我不能跟你一起走，因为有一天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。我控制不住，对不起……”
小依显然情绪激动异常，阿恒不想给她增添负担，只是一下又一下梳理她的后背，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等到她筋疲力尽，靠在他的胸膛上说不出话了，阿恒轻声哼起了摇篮曲。他的歌声是很柔和的，也能找的准调子，要不是小依他不会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唱歌的天赋。他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把小依当成小孩子宠。
好在小依还在，不算太晚。
有一点小依是没有说错的，现在最好的办法是逃走。阿恒在家里待着越来越觉得不安，明明决定坚守下来，可是没办法让自己保持镇定。这天下午他接到了桑柔的电话。
好几天没见了，阿恒接到电话很是惊喜，连忙问桑柔现在还好吗。
桑柔喃喃的嗯了一声，显然情绪不怎么高。
阿恒察觉到这一点，迟疑着问道：“发生什么事了吗？”
“阿恒。”桑柔实话实说，“我家人要带我走了，现在城中太危险，他们要去乡下躲避动乱。”
阿恒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，“那你快走啊，能早走就早点走，现在留在城里确实不是明智之举。”
“那你怎么办？你不走吗？我走了就没办法跟你见面了。”
阿恒感到温暖，“你别担心，我会保护好自己。等这阵子动乱过去，咱们就能再次见面了。”
“你跟我一起走吧。”桑柔小声请求，“我们家车子很大的，你带上奶奶和小依跟我们一起走，到了乡下也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。”
阿恒在对方看不见的情况下摇头，“桑柔，我很感激你的关心，可是我不能跟你一起走。我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，没完成之前是不会离开的。而且奶奶也不想逃难。”
桑柔半晌不语，似乎因这拒绝而十分气馁。她本来就是不常会遭到拒绝的人。过了半天，才提起勇气再次开口，“我今天晚上就走了，你能送送我吗？”
阿恒欣然点头，“好，我一定去。”
当天晚上刚擦黑的时候，阿恒到了桑柔家。本来桑柔是让他去他们路过的路上等着的，可是他害怕错过，还是来了她家里。
这一座好庭院也快搬空了，这家里漂亮的主人们将在这天晚上远远离开。
去国千里，前途未卜，大家心情都颇为沉重。工人们安静的忙碌着，桑柔的爸爸妈妈也在帮着装东西。
趁大家忙乱的功夫，阿恒和桑柔在庭院里面相遇了。
“阿恒。”桑柔似乎是哭过，“我很害怕。”
阿恒走到她面前，“别怕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他知道这话很无力，可只能这么说。没有人能保证接下来的世界是安全的，除了选择相信之外，没有别的办法。
桑柔明白这个道理，难过一会也就镇定下来。虽然眼睛还是红红的，像个小兔子，不过很懂得为人宽心。缠缠绵绵的拉着阿恒的手，他让阿恒要常常给她打电话，不要一分开就像是把她忘了。
阿恒颇为惭愧，这几天忙碌纷乱，确实没怎么想起桑柔。
不过他还是信誓旦旦答应下来。
桑柔注视着他的面孔，眼神颇为疑虑“之前……我们算是谈恋爱吗？”
阿恒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个，顿时就停在那里。还没等他做出回答，桑柔又道：“谈恋爱不应该像是我们这样子的，对吧。”
她不是埋怨，似乎就是单纯的疑惑和一点点的忧伤。阿恒低下头，惭愧得不知道怎么做才好。
他是先喜欢的那个，也是一直在表达好感的那个，可是真正到了在一起的时候，他却临阵退缩了。
——或者说，是他不要她了。
桑柔眼睛里亮盈盈的， 似乎又要落泪。可她扯了扯嘴角，却是扬起一抹笑。
“现在没有时间让我们好好谈恋爱了。等我回来，等这阵危险过去，我们再重新开始好不好？”她摇撼阿恒的手臂，“好不好？”
阿恒为难的看着对方，无法答出那个好字，更无法说出一个不字。
他就是这样一个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的人。
门口传来了呼唤，是让桑柔赶紧上车。桑柔答应了一声，然后拉着阿恒一起向外走去。
她在轿车门口停下，“爸爸，妈妈，我要向你们宣布，我已经找到喜欢的人了！”
她从来没有这样激动振奋过，如今突然欢声笑语，又是说出这样的内容，桑柔爸妈即便忙碌也还是停下手中事情看了过来。
他们是认识阿恒的，之前在桑柔生病的时候，阿恒没少担忧出力，因此他们对他印象不错。当然就整体素质来看，这个小子配不上自己的女儿。可是值此兵荒马乱时刻，他们马上又要启程离开，何必还要做出反对让女儿不高兴呢？
于是桑柔爸妈很高兴大方的接受了阿恒，并且感谢他一直以来对自家女儿的照顾。
阿恒突然受到热情对待，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。他莫名其妙地做了很多个承诺，又莫名其妙的被独自留在路边，等到反应过来，桑家的汽车正在绝尘离去。他追上去跑了几步，桑柔把身子伸出窗外，绵绵不绝的朝他挥手告别。
就是这一刻，这一刻的桑柔定格在阿恒的记忆里，让他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无法忘怀，也在午夜梦回时频频惊醒。我那时候要是阻止她就好了。他想，不管是什么理由，无论怎样的自卑懦弱，要是能够相信一次自己不安的预感就好了。
可他没有这么做，因为没有这么做，前世今生他再也看不到桑柔。
然而命运这次带走的是桑柔，简直……简直不可原谅！
阿恒在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听说出城公路发生事故，一群变异人炸毁了公路，连带着过路的汽车也受到袭击。其中一辆带着货物的轿车侧翻爆炸，车上三人无一幸免。
有人说这是异界人进一步得寸进尺，要向人类宣战了，有人说这是报复，因为听说前几天林子里炸毁了一座异界人的堡垒。
无论哪个猜测更接近真实，死去的人都已经死去。即便活着他们也没办法给出答案。他们永运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的。
阿恒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哭泣，泪水滔滔流淌打湿了地毯。小依过去扶起他，将他上半身搂在怀里，没怎么说话，单是一下一下拍打他的后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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